山茶

Don't bomb when you are the bomb, bomb bomb bomb bomb bomb bomb~

[狛苗]诗

 之前狛枝生贺阿銮的设定:吟游诗人狛枝X精灵苗木。设定超棒,抱歉拖了这么久,实在没什么时间。

                      诗

 

    苗木诚有一个秘密。

    那和少年少女的恋爱烦恼不同,也比骑士们的刻意保留更为严重,但绝没有领主们的阴谋那般恶劣。可不论程度如何,这个秘密自始至终使他备受煎熬:白天村民们笑脸的暖意融化了秘密的冰壳,夜里月光的清冷却将它再次禁锢。

    全盘托出,还是继续守口如瓶?

    这是个问题。

    每当苗木停在这儿叹息时,狛枝总会扫一下自己手中的鲁班琴,将苗木的这句话吟唱着重复一遍。苗木感觉有点难为情,不过狛枝却显得一本正经。

    “很有韵味啊诚,”狛枝说,“我的任务就是把美丽的字句传颂下去啦。说不定几百年后某个人会把这句话写下来,就像《贝奥武夫》一样?”

    说实话苗木完全不想让这句话流传下去,光是想想那个情景就令他难为情得要死。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树荫下,注视着狛枝在蝴蝶的围绕下弹弹唱唱。

    软软的草香扑进他的鼻子,伴着狛枝轻声的弹唱,他心中那角秘密被再次揭开。

    又几乎是即刻地被压了回去。

    一只蝴蝶翩翩飞至苗木的鼻尖,引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后,它便如同自己出现时一般优雅地消失在草丛间。苗木没精打采地捻了捻手下的柔软茎叶,他的指尖还没来及染上甜涩的汁液,对面的狛枝便笑着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帕,并以轻柔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苗木鼻头擦了擦。

    现在,苗木心中的秘密的一角又痒痒地翘起。那薄如蝉翼的一层薄膜在他心口悬着,随着他的心跳,以及狛枝的动作轻轻颤动。

    他可能忘记提,狛枝凪斗是他的秘密恋人——当然,这个秘密和最开始那个没有关系。

    和狛枝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村里的大家大概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捅破;另一个秘密,就不是那么广为人知了。这个是苗木自己独有的,就连和他关系最亲密的狛枝都不知道。

    至少是现在不知道。

    刚刚那只蝴蝶沾了一身的花粉又飞了回来。另外三、四只同伴同它一起落在苗木身上,嬉戏似的于后者的脸颊上轻吻。尽管喷嚏也找回他了,并且愈演愈烈,可苗木还是在喷嚏的间隙被逗得咯咯直笑。

    “阿……阿嚏!阿嚏!啊哈哈哈、阿嚏!”

    苗木笑得脸颊烧红,甚至身体都变得轻盈。他完全沉浸在喷嚏与笑声中,所以完全没注意到狛枝略微睁大的眼睛。

    是狛枝伸来的手让苗木有了自觉。前者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苗木的耳朵,而他吐出的话语只带了一丝丝的不确定。

    “……诚,你是……精灵?”

    “阿——嚏?”

    苗木慌慌张张地去摸自己另一只耳朵——尖尖长长的形状并不是他平时惯用的伪装模样。他勉勉强强地把变长的耳朵按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干笑着,然后又打了两个喷嚏。

    天知道,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

    “男爵大人是不是眼花啦?哈哈哈哈哈哈……阿、阿嚏!”

    “可是诚,”狛枝无辜地摊了摊手。“你全身都在发光啊,而且……”他顿了顿,这次伸出两只手一同去摸苗木的耳朵。“而且,耳朵又变尖了喔?”

    “唔……阿嚏!没有……唔,和花朵相处不好我也没有办法……阿嚏!”

 

    五年前,狛枝是在森林打猎时把苗木捡回来的。

    那个时候父亲还在,他也只是小狛枝少爷。说实话狛枝并不擅长狩猎,也完全不享受狩猎,不过父亲的命令实在难以抗拒。

    “再沉迷于你的琴,你根本没法继承爵位。”

    他的父亲如是说。狛枝并不相信,因为爵位是世袭的,而且他母亲在生下他后撒手人寰,没留给他任何兄弟姐妹。他父亲也没有意向再迎娶新的伯爵夫人。

    虽说他对爵位并没兴趣,他想做的只是拿着他的鲁班琴,去周游全世界,将所有的美景与美人、英雄与荣耀写成诗,再唱给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就应该被珍重地对待。

    总而言之,当时还未成年的狛枝拿起分外陌生的弓箭,不情不愿地随父亲来到山林之中。他的父亲耐心地给他讲解打野兔的要领,他脑子里却只乱糟糟地塞着两行诗句。讲完了的父亲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将一只于阴影中觅食的野兔指给他。

    “去吧,我的孩子。”他的父亲说,“实践是你最好的老师。”

    于是刚刚把自己父亲的话完全筛掉的狛枝,只有背着一只大口袋,完全不懂自己在干嘛地追向那只野兔。野兔不知为何跑得很慢,可狛枝跑得更慢——不仅是因为他没体力,更是因为他没兴趣。

    一人一兔在山林间跑跑停停。在狛枝觉得自己跑得差不多,可以回去和父亲交差说“不小心跟丢”时,他发现自己找不到路了。

    “奇怪,我跑了很远吗?”狛枝四处张望,拿不准到底该往哪边走。恰巧在这时,一根藤蔓绊住了他的脚。

    他脚下有一个缓坡。掌握不了平衡的狛枝眼看就要滚下去,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很可惜,他只抓到了兔子耳朵,还是那只陪自己喘了一路的兔子的。

    “啊——”

    狛枝滚了下去。

    在滚落的过程中他把兔子护在怀里,并在颠簸结束后,才将它放回到地面上,还笑着拍了拍它毛茸茸的头。兔子瑟瑟发抖地看着滚得晕头转向的狛枝,它无力地蹬了蹬左脚,似乎是受伤了。

    狛枝摇了摇,他的思绪逐渐清晰。

    他现在处于一处……看起来很不寻常的地方。空气中溢满泉水流淌和翠鸟啼叫的清脆声响,以及露水和青草的清香。狛枝抬起头想看看天空,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大部分被直冲云霄的巨木遮挡。他身后长了棵枝叶繁茂的树,这棵树高大到了他难以理解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虽然一路上花香不断,可在这处神秘的谷地中,别说是盛开的花朵,连一个花骨朵都看不见。只有树叶和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下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啊……啊,不好意思,把你给忘了。”

    狛枝自语似的对着兔子说,他的样子若有所思。他看了看手上的弓箭,兔子见状赶快抽动自己的腿——无奈它还是站不起来。

    树枝上的叶子抖动得更剧烈了。

    啪叽。

    小狛枝不带丝毫犹豫地将弓箭丢在一旁,看都不看第二眼。他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一屁股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背后的口袋被他拉到身前,他将一只手伸了进去,四处摸了摸。

    狛枝拿出的,是一把寒光泠泠的剑。

    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兔子,又将之前抖动腿的频率捡了回来。它垂死挣扎地吱吱叫着,并以难以察觉的程度向大树靠去。

    “不是这个……”狛枝皱着眉头说。幸好兔子听不懂人话,否则听见这句话的它肯定会惊恐至死:前面还有更加恐怖的死法等着它。

    狛枝毫不怜惜地将剑再次丢了出去。现在,这把对于狛枝来说过长的剑,正陪着先前的弓一同躺在草地上,于静默中散发被遗弃的哀怨。

    狛枝再次将手伸进口袋。这次他掏出来的,是他那把鲁班琴。

    “现在好啦小兔子,”狛枝拨动琴弦,对惊恐至极的兔子说——后者显然以为他要用这块长相奇怪的木头活活砸死自己,“你现在受伤了,我现在迷路了——不好意思我不会包扎伤口,如果非要帮你包扎,我猜那可能让你直接死亡——既然没什么事可做,就让我们来享受自然之美吧!”

    语毕,狛枝便抱着自己的琴,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狛枝就这样对着自己原本应该狩猎的兔子,从白天唱到晚上,一直唱到太阳落山。等最后一丝光线自空气中消失,山林深处隐隐传来的咆哮声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肚子饿了。

    “肚子空了……”狛枝叹了口气,他向兔子凑了凑。兔子的样子非常机警,然而受腿伤的限制它无法逃走。

    “这里没有我吃的东西啦……”狛枝慢悠悠地说,他在草地上随便抓了一把草,又将这把草送到兔子嘴边,“不过有你的食物,所以要好好珍惜喔!”

    兔子将信将疑地闻了闻那把青草。狛枝退回之后,它才试探性地开始咀嚼。

    “虽然饿的时候没什么灵感,”狛枝叹了口气,“不过在别人找到我之前,又无事可做……”

    隐隐约约的嚎叫声似乎真切了些。

    狛枝调了调琴弦,准备对着月色再唱一首诗。这是今晚他唱给月亮的第二首诗,所以他要花一点时间找个有新意的角度。月光轻轻柔柔地拂过他的脸庞,将淡银色挂在了树枝上,还将这颜色挂在了突然从树后探头出来的小男孩的眼中。

    小男孩突兀的出现,擦掉了狛枝脑海中刚刚想好的一段诗词。

    “那个……”

    小男孩只露出了半颗头,他使劲用手压了压耳朵。“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呢……?夜里会有野兽的喔?”

    狛枝歪着头看着对方。他完全不生气,因对方的出现,一段更好的诗刚刚自他脑海闪现。

    “是我的错觉吗?”狛枝问,他没花心思顾虑小男孩的身份,因为他发现了重要得多的事,“你怎么全身发光?”

    “唔——!”小男孩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又躲回到树干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缺乏自信地再次探身出来。

    “现在……现在好了吧?”小男孩问,他又使劲按了按自己的耳朵,“晚上太危险了,你还是回家去比较好——”

    “你能站出来,让我看看吗?”狛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小男孩闻言思考了片刻,便犹豫着踏出了树木的阴影。

    他在月光下转了个圈。虽然身体没覆着刚刚幻觉似的光晕,可他的肤色白得像是荧光一般——狛枝猜这就是为什么,刚才的自己觉得对方发光。

    还有那双绿眼睛。不是摄人心魄或者璀璨夺目,这些形容词都不适合。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处浅浅的泉水,温暖而明亮,于不会过于浓重的绿调间流淌。

    “现在……现在好了吧?”小男孩的样子显得有些难为情。“而且你该回家了!野兽马上就要——”

    “你叫什么名字?”狛枝问。

    “呃……苗,苗木吧,”苗木磕磕巴巴地说,“苗木……诚?”

    最后的疑问语气,不知是在问狛枝还是他自己。

    “幸会。”狛枝并没有因为对方犹疑的语气怀疑什么。正相反,他拨动琴弦的动作不自觉地轻柔许多。“那么为了庆祝我们命运的相逢,让我为我们唱一首……”

    “不、不要唱了啦!”

    在苗木身后的阴影中,狛枝视线的盲区里,被遗忘掉的兔子动了动自己受伤的腿。它的伤口轻轻地覆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不消片刻,它便跳起身,像从未受过伤一般地向草丛深处跑去。

 

    狛枝就是这样认识的苗木,一个对花朵不是很喜欢,经常会因为花朵打喷嚏的苗木。

    现在狛枝还知道,初遇那晚不是自己的幻觉,苗木的确是会发光的。

    他现在还知道的是,苗木还是一个不太喜欢花朵、会因为花朵打喷嚏的精灵。

    精灵?

 

    “嘘、嘘!男爵大人!”苗木急匆匆地把狛枝推进房间中,“请您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狛枝不解地问,他现在整个人被苗木自下而上地按在门板上——虽然苗木人长得小小的,力气却和他差不多大,“另外诚,我和你说过好多遍啦,叫我凪斗就好?”

    “哎呀!”苗木急得直挠头,他的绿眼睛因为焦急而显得格外明亮。“男爵,您到底明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啊?现在因为瘟疫和教会的问题,这些东西特别敏感。传出去被人当成巫术就糟糕——男爵大人?”

    没有回答。刚刚还讲个不停的狛枝像是失去了发声功能,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苗木的。房间里只有一扇阴暗的窗子,所以光线稀薄。

    “……你有在听吗?”苗木试探性地问。他放下了按着狛枝胸口的手,不确定地想退后一步。当然,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狛枝笑眯眯地在苗木额头上印下一吻。

    “嘘,我知道啦……”狛枝半垂下眼睑,俯下身将温热的吐息喷在苗木耳边。“现在不要说话。”

    一阵衣料窸窣的声音。苗木红着脸嘟囔了几句细不可闻的话,他踮起脚尖,迎向狛枝的怀抱。

    “耳朵,”狛枝的声音哑了下来,“能不能……?”

    “男爵大人!”

    狛枝的话音还没落下,门板上一阵猛烈的扣门就将苗木渐行渐远的理智拉了回来。敲门声的阵势,比起征求同意更像是通知布告。

    “日向爵士?”狛枝很快恢复到常态。他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帮苗木理了理耳旁的头发。

    “没错,”日向隔了一层木板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城外有人求见。是宗方伯爵的人。”

    “……他们来干什么?”狛枝等苗木慌慌张张地整理好仪态后,才不轻不重地拉开门。“名字?”

    “逆藏爵士。”日向看见狛枝身后的苗木后,脸上呈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苗木不禁再次红了脸。

    “……我们不是说瘟疫平息前不再打开城门吗?”狛枝若有所思。“他们现在还有闲暇时间来……?”

    “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着狛枝似乎准备再次怠慢各路贵族,苗木忙不迭地提出建议。狛枝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在听见苗木的话后,很快便松开了。

    “嗯,去看看吧。”他神色缓和了很多。

 

    狛枝的父亲死于瘟疫。

    这是一位仆从用马车带回奄奄一息的狛枝,将狛枝父亲的遗嘱托付给苗木时,一并告知他的。

    “让我的儿子活下去,拜托了。”

    苗木当时并不知道什么瘟疫。他一辈子都是伴着鸟语、流水与树林的香气过来的,就算是来到村子定居后,陪伴他的也只有好心的村民、好吃的食物,还有会唱歌又很温柔的狛枝。他的生活中基本没见识过阴暗的东西。

    所以当他握过侍从冰凉并伴有腐臭黑斑的手时,他根本手足无措。他没法探究出狛枝父亲究竟为什么许多人中、偏偏将其最宝贵的儿子托付给自己,他也没法细想,在马车中咳嗽连连、脸色苍白的狛枝究竟是不是要死了。

    死。死亡。失去的生命。唱不出诗章的喉咙。冰冷的尸体。

    光是这个认知就让他足够恐慌。

    “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会生病、会死啊?”苗木的声音抖了起来。然而仆从的手比他的声音还抖——仆从大概命数已尽,然而为了将狛枝送到目的地,他还在苦苦死撑。

    “老爷说其它地方有邪物……只要染上邪物,就会死。”仆从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老爷还说,所有曾经沾染过邪物的东西都应该被销毁……除了少爷,请让少爷活下来,拜托了。这不仅是老爷一个人的托付,如果您真有办法,请把老朽这微不足道的一份请求也算进去吧。求求您。”

    “你、你在做什么啊?”对方的刀刃正直直地指着其起伏的胸膛,察觉到某种东西脱轨失控的苗木不由得褪去伪装。他发丝下圆润的耳廓缓缓变尖变长,而平日不引人注意的眼睛则变成了一种明亮的绿色。然而他伸出手臂,还是晚了一步。

    侍从已经将匕首,埋进了胸口之中。他的死干脆利落,不过他脸上最终的表情,则是欣慰与安心——大概是他看见了苗木身边浮起的光晕。

    苗木握着的那只手,逐渐随着它身体的主人滑落。荒野之中寂静无声,苗木大概猜到侍从专程将自己从村中唤到这里的用意了。

    他同样想起很久之前还有不久之前的事:他想起还是那个挂满星星的初遇夜晚,他把小小的狛枝带回其父亲身边,后者注视着他所思的表情;他想起当时狛枝强烈要求送自己回家,而狛枝父亲不置可否甚至有些玩味的表情;他想起自己吞吞吐吐地表明自己无家可归时,狛枝父亲表示愿意收留自己的大度,以及大度背后的有所隐瞒;他还想起狛枝临走之前的话,“等我回来有事情和你说”。

    他等到对方回来了,却不是他期望的样子。

    苗木颤抖着拉开了马车的车门。半倚于其中的狛枝远比他想象的状况更糟糕——他从未看见过狛枝如此苍白的脸色,更没见过他这般凹陷的双颊与眼眶。苗木觉得头晕目眩:脚下木板的咯吱声与狛枝微弱的呼吸声,并不能让他慌张的情绪有任何好转。

    “你会好的。”苗木说。他摇摇晃晃地俯下身——就像现在垂死挣扎的是他,而不是眼前安安静静的狛枝——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狛枝的额头上。“你会好的……我向狛枝男爵保证……也向管家先生保证……”

    他顿了一下,将末梢已经变得雪白的发尾别至耳后,随即将手指放在狛枝染上一道浅浅鼻血的侧脸上。

    “也向我自己保证。”

 

    “请问我做了什么才有这份荣光,能让您赏脸大驾光临?”狛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风把他的斗篷吹得飒飒作响。他讲话的样子没太多情感,而情感大概被一旁交换眼神的日向和苗木用光了——尽管后者们有的只有担忧。

    “狩猎巫师。”逆藏瓮声瓮气。他一只手藏在满是尘土的袍子下,不断抚摸剑柄。狛枝没动声色,而苗木听见某个词后则有些心虚地退了一步。他将自己半张脸藏在狛枝身后,一双绿色的眼睛想要躲闪,却又难以自已地盯向逆藏。

    “我说,”狛枝双手支撑着石块,以俯视的姿态向城墙下的逆藏说,“教皇的命令?还是宗方伯爵的?”

    “教会给的建议。”逆藏难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皱了一会儿眉毛,勉为其难地再次开口,“是……是宗方伯爵的命令。”

    “我记得之前曾经和他协商过,我们这边暂时不打算接收任何外来人口。”狛枝不咸不淡地说,“在瘟疫灭绝之前。”

    “我没带任何人。”逆藏渐渐失去耐性。自某个点后,他勉强的情绪突然被恼怒取代。“而且是伯爵的命令,你到底准不准备开城门?如果你需要,我这里有伯爵的信。”

    “男爵大人,”日向瞥向城墙下明显处于爆发边缘的逆藏。“放他进来吧,否则和伯爵没法交代——您还记得自己之前已经和伯爵很不愉快了吧?而且,恕在下多嘴,您还是受伯爵管制的。”

    “我当时已经告诉他防止瘟疫的办法,他不愿意听我的,我也没办法。”狛枝耸耸肩。“但他派人过来——”

    “……我觉得日向爵士说得很对。”苗木叹了口气,他的叹息令狛枝立刻噤声。“不让他进来不太可能……您不能再树敌了,特别这个人还是伯爵的人。”

    “……要放他进来?诚,你确定?”沉默了好一会儿,狛枝才开口确认。

苗木迎着风点点头,而狛枝没再说话。

    “不过我需要他的配合……”苗木喃喃地说。他将外套的兜帽戴在头上,并用手确认了耳朵的位置,这一切准备好后,他才俯下身对逆藏开腔。

    “您可以进城,不过我希望您能做到以下几点,第一,”苗木拉着被风吹得鼓动的兜帽,尽量不让自己的头露出来。“您要在城外住几天,如果您没事,没有发病,我们才能接您进城。”

    “你、你这臭小鬼?让我在这荒郊野岭住下?你又是谁啊?!”

    “第二,”苗木完全无视了对方话语中的厌恶,继续说明,“您身上目前的所有家当,都要用火烧掉,一件不留。我们之后会想办法将新衣服交给您,但是您目前携带的所有物品,全部要烧掉。”

    “……你,你活腻了吧?!”逆藏受到了极大冒犯,他觉得不可理喻——还没有什么下级的贱民对他如此指手画脚。“你到底是谁?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诚的命令就相当于我的命令。”狛枝冷冷地补充,“而且说实话,你那身黑袍子和鸟嘴面具,之于瘟疫根本只有自我安慰的效果。”

    “我从来不知道爵位还可以口头相传。”

    尖尖的鸟嘴面具被迁怒,被孤零零地丢在地上——现在,逆藏的真容终于露了出来,他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满是愤怒。苗木看着城墙下的这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他以镇定的声线继续。

    “第三,您需要沐浴。每天都需要。”

    “想杀了我吗,你这家伙?!”逆藏简直气急败坏。他拔出剑鞘中的剑,直直地指向城墙上没有丝毫退缩的苗木。“洗澡会使毛孔张开,肮脏的病毒会趁机钻进人的身体!不要告诉我你连这种常识都没有。”

    “我没想杀了您,”苗木说,神情恳切。他的背后狛枝向日向摆了摆手,后者犹疑地看了苗木一眼,但还是转身离去了。

    “虽然我不了解到底是什么原理,不过瘟疫绝对和沐浴没有关系……!您想想看,您严格遵循禁止沐浴准则的朋友,并没有比没遵循这条准则的人更难得染病吧?”

    “其实我觉得解释这些也没用啦,毕竟逆藏爵士有逆藏爵士的坚持,我们外人不好相劝。”狛枝摊摊手,语气再次冷淡下来。“就像他的主子一样。”

    “嘘,男爵大人,你——”

    “伯爵也是你的主子。”逆藏咬着牙齿。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出离愤怒。“现在就把城门打开,我勉强——!唔!”

    是水。

    一桶还算温热的水,自上至下把逆藏淋得完全湿透。虽然一开始不敢相信事实,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将被水淋湿的外套迅速地抛到一旁。逆藏的样子糟糕极了:湿哒哒的发丝滴着水流在脸颊上,他紧闭双眼、徒劳地想甩掉皮肤上附着的水份。就像这些水份是瘟疫的源泉一样。

    苗木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日向手中的水桶于正午的阳光中滴下最后几滴,那几滴晶莹剔透的水滴还闪着光芒,似乎对于它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满意。完完全全毫不掩饰的罪证就放在苗木面前,他没有不相信之类的选择。

    “奉命行事。”

    日向无辜地耸耸肩,丢下四个字。

    “我觉得你好像少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所以帮你一把。”狛枝吟唱似的语调再次响起。这把好听声音现在听在逆藏耳里简直可恶极了,是令他想把声音主人砍成碎片的程度。“不会死,没错吧?”

    “你的脑子怎么了?染上病毒又不会立刻死!”逆藏索性将甲胄也卸了下来。他的眼睛像是一把刀子,恶狠狠地剜向狛枝和苗木。“事已至此,我就陪你们玩玩。等我进城之后就不要怪我了。”

    “拭目以待。”狛枝将双手于胸口叠在一起,不紧不慢地说。他下垂眼睑,注视着城墙下逆藏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光,粗暴地堆在一起。

    “火把。”逆藏全身赤裸地立于众人面前,丝毫没有羞怯的意思。尽管苗木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可见逆藏这般不加遮掩,他还是觉得有些尴尬——苗木又退了一步,将视线收回。

    狛枝并不属于觉得难堪的那一类。

    “给他。”狛枝从眼角瞥向逆藏,并对身边日向吩咐道。后者从城墙上取了一把正在燃烧的火把,走到城墙边。日向做出了投掷的动作却未将火把脱手,他的眼睛扫过冷淡的狛枝和没有异议的苗木,才将它直直地丢向那一堆衣物。

    过了不久,一缕黑烟自布料间升起。这丝黑烟越烧越浓,并将焦糊味肆无忌惮地散在了空气中。

    “……啧。”

    逆藏在火花与浓烟的缭绕下,恶声恶气地哼声。

 

    苗木有过类似的经历。

    距离村子几英里之外的荒地上,渡鸦的叫声划过阴沉的天空。精疲力尽的他迈出虚软的腿,几乎是摔倒在没过小腿的杂草中。

    就像是盛开在草地间白色的花朵。

    不详的马车孤零零地被弃置在一块失去草皮的十字路口——拜马车的门把手所赐,苗木的右肘留下了一大块淤青;刚刚被他拉出马车的狛枝躺在十几英尺外的草地中,后者算是暂时脱离险境了;仆从的尸体还在原处,只是现在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温度与柔韧。

    白得发光的头发没精打采地贴在他的头皮上。他使劲甩了甩头,摇摇晃晃地向狛枝走去。

    “对不起……”苗木说,“我曾经幻想过,但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他突兀的罪恶感很快就被之于对方的死亡恐惧打败。苗木手脚麻利地褪去狛枝的所有衣物,并连同自己的衣物,将他们一股脑地丢进马车之中。他在地上找了几块尖锐的燧石,又找了不少枯草,试了好几次才成功点着火。他手心冒着虚汗地退了一步,燧石自他握不紧的指尖滑了下去。边沿尖锐又没什么水份的杂草,吸收了这声闷响。

    包裹另一块燧石的枯草泛黑卷曲,最中心的一点红光忽明忽灭。

    苗木撩起自己白得透明的发丝,抓紧机会挤出自己剩余的气力吹气,火苗这才缓缓现身,并以同样迟缓的速度爬向枯草、布料,又蔓延向马车的木板。在火完全烧起来之前,苗木不禁发了会呆:暖融融的漂亮火花看起来完全无害,甚至让他想起了篝火前狛枝的歌声与蜜酒。

    如果世界上只有这些就好了。

    太阳在天空中走了不小的距离,火终于达到了熊熊燃烧的程度。原本舒适的温暖早已变成无法忍受的炽热,苗木在目前状态下比较脆弱的皮肤被烤得通红——这一丁点色彩,成为他全身上下除去眼睛外唯一的颜色——他伸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掌心的烟灰被一同抹在了脸上,并被汗水晕开。

    苗木红着眼睛咳了咳。

    火肆无忌惮地烧着,仿佛连它刚出生时的脆弱也焚得一干二净。热浪扭曲了空气,围绕这篝火的苗木疲乏身影也一同被模糊掉了。半透明发梢染上火光的苗木站在尸体前,他感觉热气几乎也要将自己的神志吞噬干净。

    “永别了。”在烟灰与火花的飞舞中,苗木如是说。他在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竭力寻找,然而偶尔闪现的模糊回忆,只能让他草草地在胸前比划大略位置——他记得教堂里的牧师曾经这样做过,他不懂宗教更不懂人们的习俗,他只想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让可怜的人尽可能接近正常地离去。

    火的热气烤得他眼睛生痛,烟灰也使劲往他眼皮下钻。他的哀悼并没有持续太久,然而对于他自身体验来说,这难挨的几分钟却比前半生还要长。

    “狛枝少爷已经没事了。安息吧。”

    转身离去前,他将这句话轻轻地交给被火焰包围的仆从。尽管对方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可苗木还是想告诉他。这不是为了苗木自己的心安理得,只是出于让对方知道牺牲的生命没有被白白浪费的心情。

    无论是忠诚的仆从,还是客死他乡的狛枝男爵。

 

    守城士兵们的生活最近很不正常。

    首先是莫名其妙出现的逆藏,这个固执到不可理喻的人无路如何都要进城,很可惜的是他的对手是在某些方面同样顽固不化的狛枝,不肯相让的两人造成了目前的尴尬状况。

    “已经一天了吧?”

    “对……?他真的就赖在外面不走……”

    “苗木不是给他送了被褥和食物吗?”

    “嘘……!直接叫苗木……苗木先生的姓氏,你不想活啦?”

    其次是狛枝与逆藏对峙引发的现状:狛枝不肯开门,逆藏就真的在门外生活起来,做出不让他进城就要纠缠到底的架势。

    “你说他会不会晚上偷偷溜进来?”

    “不要啊……!今晚可是我守夜!”

    “哈哈哈哈,有够你受了——唔!男爵大人!”

    “男爵大人!”

    最后就是他们的男爵大人——狛枝了。话语中的人手中提了一盏油灯,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守卫慌张站挺,心乱如麻地等待狛枝接下来的指示。

    狛枝将油灯抬高,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两位守卫惊觉他心情似乎确实不太好。

    “诚呢?”他简短地问。

    守卫面面相觑。实话实说显然不是好的选择,不过撒谎只能让后果更差。

    “苗木先生他……出城了。”守卫说,话刚出口,他又急忙补充一句,“给逆藏爵士送食物和被褥。很快就会回来——唔!”守卫忙不迭地回头,“您看,他回来了!”

    咯吱。

    城门被推开了一丝小小的缝隙,因为门闩的限制,缝隙的宽度很快就到达了极限,并丢下了深夜中分外清晰的响声。狛枝手中油灯散发光线的末端,与门另一边油灯的光芒融合交织,照亮了门缝中一只绿色的眼睛。

    守卫慌慌张张地打开城门。

    尽管时近午夜,可身着暗棕色斗篷的苗木却显得精神奕奕。他用一只手提着油灯,另一只手则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不知为何,他那双在白天很不起眼的眼睛,却会在夜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明亮绿色。

    “男爵大人?”苗木将一只手悬在后脑勺,整理自己翘起的发梢。他惊奇地问,“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狛枝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他的语气有些软了下来。

    “诚你才是。”

    苗木退了一步,抬高油灯。他绿色的眼睛转了转,最后定格在狛枝有一丝细纹的眉心。

    他转过身去,轻声对身边的守卫说了几句话。摇曳的灯光给他暖棕色的头发打上一层光晕,并将守卫小跑离开的身影投到了石壁上。

    苗木背过一只手,深吸口气。他很快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好,并将大大笑脸送到狛枝面前。仰视着对方等了不短的时间,苗木最后将那只背过去的手伸出来,抚平了对方微皱的眉心。

    “男爵大人,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你诶。”

    在右手提灯的映照下,苗木带着笑意说。狛枝的视线落在苗木点点光芒的眼中,没有再拔出来。

    “给我唱首诗听?”苗木的声音轻轻柔柔。狛枝眉间那几乎不可视的一丝皱纹被抚平后,苗木转而将自己的手贴在狛枝冰凉的手背上。于冰冰滑滑的手背磨蹭了两下,苗木反手将狛枝的手指松松扣住。

    狛枝的手动了动。提起嘴角,垂下眼梢,狛枝哼出一声类似于叹息的轻笑,并加深了两个人双手的相握。

    “苗木先生!找到了!”

    守卫的影子又在墙壁上划过,只不过这次是由远及近。在它最终停稳时,苗木伸手从上气不接下气的守卫手中接过鲁班琴。

    “太感谢了。”

    每个字都是真心诚意。这样说着的苗木,将那尾琴珍重地递给狛枝。

    而狛枝,接了下来。

 

    狛枝站在墓碑前,风把几片提早变黄的落叶吹到了他迎风飘舞的黑衣上。前来吊唁的人早已离去,只剩他身后欲言又止的苗木。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脚下的墓穴中空空如也。不过一块墓碑罢了,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冰冷的墓碑被下沉的夕阳染成黯淡的黄,同样被夺取原本色彩的还有狛枝在空中飞舞的白发。远处传来不知生物的喑哑叫声和鸟扇动翅膀的响动,这些声音牵动着苗木头中的某根弦,令他在胀痛麻木中就像是被尖锐的东西划在脑子中。

    苗木的视线落在自己靴子尖,那上面的一丁点泥土因视线焦点的模糊而不断扩大。他头晕脑胀地左思右想,不知不觉间,视线就溜到了狛枝置于身体一侧的手掌上。

    苗木突然回过神来,他使劲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隔着单薄的布料,他用大腿外侧感受了一下自己掌心的温度,几乎是贴上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风依旧在吹着。

    他们又一前一后地站了很久很久。狛枝自始至终只字未吐,只是用灰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碑上的一条纹路。苗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他追随着狛枝的视线,呆滞地试图理解那一条纹路,还有狛枝的想法,甚至他自身的想法。他有很多想法塞在大脑中,可等他拉出来某一条时,却发现它被挤得不成样子——被某一条,深深埋在最底层的思绪。

    或者说是愿望。

    苗木将自己不成型的思绪一条一条地拉了出来。可能是因为太冷了,牙齿打颤的他根本无法解读自己的感情。虚弱、寒冷、饥饿,以及情绪上的重压,很快就几乎将苗木拉回到意识游离的状态。然而,在他理智被负面感情淹没的前一秒,他触碰到了重重叠叠之下的某一层未知感情。

    他向前踏了一步。

    苗木的腿几乎和他的思绪一样麻得无法感知。他屏住呼吸,指挥着自己感觉上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狛枝走去。

    被苗木打破沉寂的行动唤醒,狛枝将视线在墓碑的边缘转了几个来回,便滑到了几步外苗木的脚上。他追寻着苗木的身形,仰起脸。

    苗木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意识上的犹豫,可能稍微有一些物理上长久未动以及寒冷所引起的不灵光,郑重地将自己的手握在狛枝空空的手掌上。苗木看着狛枝的眼睛,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扣紧。

    幸好,狛枝的温度比他稍微低了那么一点。

    而这是苗木目前大脑所能运转的极限了。

 

    第二天。

    清晨唤醒守城士兵瞌睡的不是鸟语,而是昨天起变得分外熟悉的喊叫。守城士兵睡眼惺忪地咚咚咚跑上城墙,不出意外地看见逆藏正在城墙之下挥舞双臂、破口大骂。

    他龇牙咧嘴地捂住双耳。

    过了不久,小镇也自沉睡中苏醒。几个路过的村民向守卫热情地打了招呼,还有一个人替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守卫一边道谢一边咕咚咚地喝下肉汤。眼看换岗的时限马上到来,他没拒绝一同塞过来的一大杯蜜酒。

    “早。”

    日向精神抖擞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吓得守卫马上将那杯酒藏在背后。因为他的动作太过剧烈,一部分酒撒在了他的靴子上。

    日向若有所思地盯着守卫的湿乎乎的靴子,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掠过守卫藏于背后那只手露在外侧的手腕。

    “我说,”日向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们能想办法让他把那……难以入耳的话停停吗?不管立场如何,怎么说也是一名骑士,他这样真不会觉得自己有失体统吗……”

    守城的士兵干瞪眼睛。他没什么好办法,不过他大松了一口气——对方似乎没发现自己玩忽职守。

    “可能也差不多了吧……没什么办法。”等不到对方回答的日向喃喃自语,“男爵大人怎么说?”

    “男爵大人说听苗木……呃,苗木先生的。”士兵慌张地给苗木补充了称谓。

    “典型男爵大人的回答。算了,不论是男爵大人还是苗木都应该心里有数。再等等看吧。”

    “是!”

    看着日向转身离去的身影,守卫不禁将自己悬了很久的一颗心放下。他捏了一把汗,将背后的杯子又拿了出来。

    “好险……本以为肯定会被发现的……”

    “喂。”走出很远的日向突然回过头,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别太大意啊,门外还有一个疑似瘟疫患者呢。”

    “十、十分抱歉!”守卫僵直后背,站得比绷紧的绳索还直。“您、您都知道?”

    日向挥挥手离去,没再作答。

    然而日向不知道的是,他自己口中心里有数的男爵大人,目前正在唱诗。

    “Cy est le rommant de la rose

    Ou tout l'art d'amour est enclose

    Maintes gens vont disant que songes

    Ne sont que fables et mensonges

    Mais on peult tel songe songer

    Qui pourtant n'est pas mensonger”

    苗木推开窗子,模糊的歌声瞬间清晰起来,连同阳光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进小小的房间中。他以右手为支撑捧着脸颊,在阳光与歌声中享受地深吸一口气,又歪着头好笑地看着窗外的人。

    “今天又是什么,男爵大人?”

    倚靠在墙边的狛枝收起自己扫琴弦的手,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昨天遗留的不快。

    “日安,诚。”

    “早,男爵大人。”

    互道早安后,苗木放下支着脸颊的手,改用双手撑着身体,略微将身体探出窗子。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暖暖的阳光晒得他几乎忘记逆藏的事情了。

    当然,是几乎。

    “还要继续吗?”

    “诚不邀请我进去吗?”

    在苗木开口想结束这段对话的那一刻,狛枝同样开口了。苗木疑惑地看了狛枝,他有些搞不清楚对方大清早的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苗木问。他决定还是狛枝的事情比较重要,于是让了一步——逆藏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

    “字面意思,”狛枝优雅地转了个身,改为面对面和苗木说话。他的鼻尖若有如无地擦过苗木的额头,引得后者紧张地四处打量又退了一步。“不然诚觉得我清晨就来这里做什么?”

    “……唱……诗?”苗木不太确定地说。

    “嗯,不过重点是为诚唱喔。不是为了别人,只为了诚。”这次是狛枝将身体探进窗子。逆光的状态下,他的眼睛中反射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漂亮光彩。“所以是邀请啦。”

    狛枝顿了一下,他将声音放低放柔,一字一顿近乎吟唱。

    “能不能把今日的时间分享给我呢?”

    他自然没办法拒绝。

    “天气这么好,”苗木笑了笑。“不要在屋子里吧?”

    一边惊异于狛枝的反常行为,一边硬着头皮将逆藏的事暂时放下,苗木很快整理好仪表,同狛枝走出门去。他们一路看见了很多村民,大家都热情洋溢地向他们两个打招呼——尽管之于狛枝,大家更类似于问安。在游游荡荡与狛枝时不时的歌声中,太阳很快就走到了天空中央。

    苗木抬头看了一眼太阳,他现在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忧。

    他不知道逆藏那边状况如何——他自然知道狛枝不喜欢逆藏,甚至巴不得逆藏在城外突然发病,好找个借口让他赶快离开——他只知道狛枝今天有点反常。

    倒不是说狛枝平时不是这个样子:在非公事上,男爵一向散漫又极富骑士主义精神。就算是平日,他也很喜欢唱诗,也喜欢笑,更喜欢苗木陪在他身边……然而,不是时时刻刻。

    今天的狛枝,不知为何,有些……粘人?

    苗木总结出这一结论时,狛枝正在帮他倒了一小杯葡萄酒。注视着狛枝递过来的暗红色液体,苗木没管住自己的嘴巴。

    “男爵大人,我觉得我该去给逆藏爵士送食物了。”

    “不用担心啦。”

    不知道是不是苗木的错觉,狛枝脸上满满的笑意似乎减淡了些。他将那杯葡萄酒放在苗木手中,又拿起另一个杯子要给自己倒些。

    “我让日向爵士去处理了,他们找了个篮子,会从城墙上递下去。”狛枝轻描淡写地说,他呷了一口酒,“饿不死他的。”

    “可是我还要看看他的状态——”

    “嘘。”

    狛枝突然抬起一只手,爱怜地摸了摸苗木的耳廓。他的手指在圆润的耳尖暗示性地停了。

    “诚,你也不想接触他太多吧……?”他的声音依旧像是从琴弦上滑下来的。“毕竟,还有狩猎巫师那些麻烦事……”

    苗木叹了口气,对方说得十分有道理,他找不到任何点可以反驳。

    “您说得对,男爵大人。”

    接下来的午餐在很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虽然苗木心中还是隐隐约约地放不下逆藏,可狛枝明显技高一筹——对象是苗木的话,他一向是无比擅长的——他用自己的歌声和小笑话令苗木暂时遗忘掉担忧。

    他们整个下午都呆在狛枝的私人藏书室中。其实苗木看不懂这些书,因为它们大部分不是用拉丁就是用法文写的——就像是狛枝的诗一样——而且就算是有自己语言的版本,苗木同样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看懂。他之前不认识字,是狛枝在这五年里手把手教他的。

    就像现在。

    狛枝非常有耐心地教了苗木几行书上的拉丁文。他讲解时总是垂着眼睑,而高高的窗子投下来的阳光则会将他睫毛的阴影拉长。苗木鹦鹉学舌地重复着狛枝吐出的单词,而有的时候他看着看着,就把自己该重复的音节给忘记了。

    “我我我还是不太擅长语言啦……”

    “没关系、没关系,跟着我慢慢来。”

    结果并没有太糟。中途苗木和狛枝抱怨自己学习的进度太慢,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听懂对方的诗,而狛枝笑着回答说也可以将诗翻译成自己的语言。

    “好棒!”苗木显得开心极了,他现在已经完全把逆藏的事情抛在脑后。“这样的话,镇子里的大家也都能听懂男爵大人的诗了!”

    “私下就叫我凪斗啦……”狛枝摸了摸苗木的头,他眼中有温柔浮了上来。“不过,这可是个大工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完。有些诗真的会很长。”

    苗木盯着狛枝手中厚厚的一大本书,畏惧地咽了一口口水。

    剩下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期间日向来过一次,并半开玩笑地问苗木能不能借一下狛枝。这句话引得苗木不好意思地将脸藏了起来——日向是知道两个人关系的。

    “他说没时间了……怎么劝都……传信……”

    只言片语飞进苗木的耳朵。他偷偷张开一只眼,瞄向门口不知为何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狛枝。正在飞快地和日向交代什么的狛枝,很快就意识到了苗木的视线,他将视线转到苗木身上,极尽温柔地笑了一下。

    如果这个笑容对苗木的影响力没那么大,或者苗木对狛枝的感情没有这么深,他大概会意识到狛枝表情转变的生硬。

    苗木将红透的脸再次埋了起来。

    日向走了之后没多久就时近傍晚了。狛枝陪苗木一起吃过晚餐,又帮苗木复习了下午学过的那几句拉丁文,便披着星星把苗木送回了自己的住所。

    尽管夜还不深,可用了一天脑、昨天又睡得很晚的苗木,很快就感到疲倦。他在路上接连地打着小小的呵气,而狛枝只是提着灯对他温柔的笑着。

    昏暗摇晃的灯光很快就将苗木指引到他自己的床上。苗木揉揉眼睛,在狛枝的帮助下换好衣服,并迷迷糊糊地道了晚安。几乎是在狛枝将嘴唇贴在他额头的同一一刻,苗木的意识就断了线。他的呼吸声逐渐匀称,而狛枝一动不动地俯在他的床前,像是祈祷一般保持着亲吻他额头的姿势。

    风吹着门,发出两声咯咯吱吱的响动。

    狛枝缓缓地站起身。染上夜色的发丝垂过他注视着苗木的眼睛,在挡住他所有暗藏感情的位置,停下了。

    他踏进星光中,轻轻带上了门,将寂静还给苗木的小小天地。在这份静默中,苗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屋子里只有他浅浅的呼吸声,几近细不可闻。

    他梦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个时候这片领土依旧是属于狛枝家的,只不过苗木不是很确定,当时的狛枝男爵,到底是狛枝的曾祖父还是曾曾祖父。

    刚出生不久的苗木喜欢人类,更喜欢人类暖呼呼的篝火还有各种有趣的小工具,所以他经常跑到人类的村庄里,假扮人类。那是一段很开心的回忆,他学到了很多东西,还获得了他“苗木诚”的人类名字。他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然而他当时十分不成熟的伪装技巧马上败下阵来。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苗木有点……不像人类,受限于贫乏的知识,他们给苗木安上的称呼是,“巫师”。

    “苗木、苗木!”

    “我看见过他的耳朵!”匆匆逃走的苗木,听见指责的人生中一把与众不同的清亮童声。“和书上说得一样,他是……精灵!你们都没有看过书吗?”

    “苗木!!!!”

    苗木猛地抽了一口气,他张开眼睛。在他的眼前,猫一样的黄绿色瞳仁停在半空中,在黑暗中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唔……唔!日向……日向爵士!”认出这双眼睛是属于日向之前,苗木几乎失声叫出声。“你……你怎么晚上突然……?!吓死……”

    “你还没被吓死,不过再过一会儿, 我就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死了。”日向拉住苗木的手臂,将对方无情地从床上拉起。“……天啊,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男爵大人肯定会因此杀了我的……可置之不顾的话,估计我们全城人都要被杀。算了,我并没有拉上别人做垫背的爱好。”

    “抱、抱歉……”被强行拉起的苗木可怜兮兮地问,他两截暴露在空气中的脚踝让他觉得很冷,“我刚醒,日向爵士你话说得有点多,所以我不太能理解……”

“长话短说就是,”日向顿了顿,将狛枝刚刚叠整齐的衣服丢向苗木。“你再不快点,就没人能制止男爵大人了。”

日向黄绿色的眼瞳直直地盯着苗木。

“男爵大人带剑溜走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么晚,带着那东西会去哪。”

 

    这算是什么呢?

    苗木抬起一只手,透过指缝看向呆坐在窗边眺望风景的狛枝。对方很快意识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并切换成对苗木特有的温柔神情。

    苗木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放下手,视线在无意间划过角落里积攒了不少灰尘的鲁班琴。

    让苗木苦恼的不只是葬礼过后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狛枝突然变冷的态度也是让他烦恼的源泉之一。

    当然,他所说的冷淡态度,并不包括狛枝之于自己的。之于苗木,狛枝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其程度甚至比葬礼之前更过。苗木疑惑的实际是狛枝之于自己以外事物的态度,举个例子来讲,就是诗。

    之前最让狛枝开心的事就是让他唱诗、看书,以及同苗木消磨时光。现在来讲,如果苗木能陪在狛枝身边后者依旧很享受,只是对他一直不离手的鲁班琴和书本,狛枝不再有多深的依赖。

    或者直接了当地说,经历了葬礼的狛枝,将自己最心爱的琴和书本弃置在了灰尘中。

    狛枝还是在和文字打交道,却不是他习惯或者苗木喜欢的方式。不再看书的他,每天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费在成堆的羊皮纸上。而苗木只能坐在他身边,有点担忧地看着他一封一封地写信,因为瘟疫关系不能出城而一封一封地写信。这些信就像是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寄往各路王公贵族,甚至寄往了女王陛下——苗木十分怀疑这些信是否能够寄到她本人。有极大的可能,这些信在到达她本人手上前,就被重重的检查过滤掉了。

    头脑十分聪明的狛枝并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他几十天如一日地写着,直到某天,他和苗木坐在雪地上喝了满满两大杯蜜酒,他突然对着星空说了话。

    “我不会再写无用的信了。”他说,“比起能够实际有用的建议,他们显然更喜欢权位高的建议。”

    苗木搓了搓自己被冻红的鼻尖,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可怕的猜想是否正确。

    很快信使带来的消息印证了苗木的猜想。那一天他们的城里造访了一位信使,对于瘟疫不太放心的苗木要求自己接见信使——狛枝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最终同意了。

    “这、这算是什么啊?!”

    推开城门的苗木见到狛枝后便直直地冲了过去。他个子没有狛枝高,可不知为何他还是设法抓住了狛枝的衣领。狛枝整个人被他撞到城墙上,发出了一声不小的闷响。

    “苗木,冷静点,他可是男爵大人。”日向在一旁慌张地劝阻。

    “狛枝男爵留给你的爵位,你把它当成什么了?”苗木的声音气得直抖。“参军?你怕瘟疫杀不死你吗?”

    “苗木,够了!”唯恐狛枝大怒的日向冲上前,企图将咬牙切齿的苗木拉回来。然而,狛枝对着他缓缓做出的“停止”手势,几乎将他的生命从身体中抽干。

    “男爵大人,请您不要动怒!”日向干巴巴地说,拼命解释,“苗木他是……”

    然而狛枝的下一个动作截回了日向飞快的辩解。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双眼气得几乎要烧出火的苗木面前,狛枝垂着头,用痛得不能合拢的嘴角挤出无奈的笑容,并伸出手温柔地扶了扶苗木的脸颊。

    这个笑容就像是清醒剂,令苗木自蒙蔽双眼的愤怒中立刻回过神。他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地放开自己的双手。

    “对不起……”苗木紧张兮兮地说,他着急地伸手去摸狛枝的后腰,“痛不痛?痛不痛?刚才撞了好响一声——不对不对,”苗木使劲摇摇头,又想起刚刚差点把自己气得背过气的消息。“是你不对!怎么说你也不能上战场……”

    “嘘。”

    狛枝的手在苗木的脸颊上来回摩挲。“我没事啦,一点都不痛喔。倒是苗木君,你再这样情绪转换,我都要被你弄糊涂了。”

    苗木立刻闭紧嘴巴。尽管嘴巴不再说话,他的一双眼睛正竭尽所能地代替嘴巴,无言地向狛枝表达浓烈的谴责与歉意。

    “我觉得……”狛枝用另一只手去握苗木温温热热的手指。“我们需要谈谈?”

    苗木愣了一下,他迟疑着点点头。

    日向叹息着转了个身。还好有惊无险,真是白害他刚才心脏快骤停。

 

    “男爵大人!男爵大人!”

    苗木在沉静的城镇中大喊。他住的地方离城门有一段距离,所以要赶过去还是要花一段时间。

    ……还有相当多的体力。

    几户人家被苗木的大叫吵醒,没睡饱的小孩子怯生生地问苗木究竟为什么要喊。后者用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喘气,他的嗓子痛得几乎发不出声。

    “去找男爵大人。”他哑着嗓子说,“拜、拜托。”

    零零星星的人被苗木的呼喊声唤起,陆续加入寻找狛枝的队伍。快接近城门时,苗木的声音已经喑哑到不行——这把声音刚好和城外虚弱的叫骂声遥相呼应。叫骂声让苗木稍微安心了些,可其中不能掩饰的虚弱很快让他再次警觉起来。

    “苗木先生,”一位守卫凑到气喘吁吁的苗木面前。“您这是怎么了?”

    “男爵……”

    苗木掐住自己的嗓子,在喘息的间隙设法发声:“男爵大人,出城了吗?”

    “城门一直没打开过?”守卫疑惑地说。然而没时间再耽搁的苗木,大步流星地越过他。苗木将兜帽扣到头上,走到城门之下,站定。

    “没打开过……?”守卫被完全搞糊涂了,他看向身后一众同样气喘吁吁的村民,不知道目前究竟是怎样的状况。他和众人一起紧张第等待着,在苗木的手摸上门闩的那一秒,他的肩膀被一个走上前的男人撞到。

    提着油灯的白发男人自人群中踱步而出。灯光的照明范围一寸一寸地向前移着,直到那人停下脚步站稳,灯光终于自地面爬到了苗木表情复杂的脸上。

    “大家?”举着手中提灯的狛枝歪着头,疑惑地打量四周。他的腰间挂了一把剑。“这么晚了这是在做什么……?”

    狛枝的视线最后扫过苗木的脸,自那之后,他便没再移开目光。

    “诚?”狛枝语气略带惊奇地问,“你不是睡了吗……?呃——”

    比起狛枝的话,更快的是苗木的动作。后者没等狛枝把话说完,就飞快地冲到了他的面前——对于克己的苗木来说,这种情况,似乎除去发现狛枝偷偷要参军那次,根本没有发生的机会。

    “……诚最好不要离我这样近喔。”狛枝苦笑着把一个口袋往身后移了移。看见苗木似乎完全不准备放过自己,他只得向周围不明所以的村民不算说明地说明着,“不好意思各位,大概有点误会,所以发生了刚刚那幕。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还是不要再耽误大家的时间?”

    几个村名见状打了个呵欠:人一旦放松神经,困倦就会马上找回来。不消一会儿,十几个人就散得七七八八。而其中一直在围观、现在企图溜走的日向,则十分不幸地被狛枝的眼睛捕捉到。

    “我……我先告辞?”日向心虚地说。他向来搞不懂狛枝的思维,现在更是不清楚狛枝午夜带着把剑的四处游荡的真正用意——不过有一件事日向是确定的。

    自己先前的猜想,关于自己死还是全城一起死的猜想,前半段是绝对没问题的——板上钉钉。

    离去的日向哀叹了一声。

    见周围的人已经散去,苗木不禁也放松了神经。他有些头痛地看着狛枝,不知道对方原本的打算究竟是什么、目前又打算如何去做。

    “男爵大人,”苗木努力思索着措辞,他的鼻腔内有一阵细微的瘙痒。“您这么晚在外面干……干……干嘛阿嚏!”

    “日向爵士和你说了什么吧?”狛枝表情无辜。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周围没人之后,将那口口袋从背后慢吞吞地拿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和你编造了什么,不过看看这个,诚大概能明白?其实我觉得,诚刚刚打过喷嚏就应该明白啦。”

    “什、什么?”苗木忍着眼泪捂住鼻子,向打开的口袋中看去,这一看可好,他的喷嚏更被加重了。“阿嚏——!阿、阿嚏!阿嚏!!!”

    “好啦、好啦。”狛枝轻声安慰道。他将口袋再次束紧丢向一旁,又拿出手帕帮苗木擦鼻子。“这样可以了吧?因为我似乎不得不让逆藏爵士进来呢。除了瘟疫,要担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我……我就是想不明白,”苗木使劲压制住打喷嚏的冲动,泪眼汪汪地摸了摸狛枝的剑。他手指的所及之处,还能摸到一些受牵连的野草茎叶。“只是采花而已,您为什么要带……剑?”

    “不然应该用什么?”狛枝一脸惊奇地回道。

 

    “我也觉得我们需要谈谈。”终于自愤怒镇定过来的苗木说。他现在坐在自己的床上,而狛枝则坐在窗前逆光笑着。

    “好啊,”狛枝轻快地答应,“诚想谈什么呢?”

    “谈谈你父亲留给你的爵位,”苗木开门见山,干脆地说,“是为了让你自保的手段,而不是让你去送命的理由。”

    “……我不是为了这个要参军的啦。”狛枝撑着下巴,苦笑着说,“虽然也是向往上爬啦,只不过终极目的不是这个。”

    “……瘟疫。”苗木顿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花了很大劲才吐出这几个字。“制止瘟疫?我也知道的。”

    狛枝没有否认。他眼神柔柔地看向苗木,似乎完全明白对方内心所想。

    “父亲这次出行,本是想觐见女王大人,”狛枝用平淡的声音开始叙述,“因为战争的事情。”

    “父亲猜对了一部分……帝国确实没打算和我们浪费人力,这个诚也知道。”

    “嗯。”苗木说,“没过多久,就停战了。”

    “诚知道帝国用的是什么武器吗?”狛枝顿了顿,“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对我们宣战的帝国?”

    “……”苗木的回答是沉默。他的心理已经有了答案。

    “尸体。”狛枝轻描淡写地说,“因瘟疫而死亡的尸体。他们就用这些东西当做武器,全部投到了我们边境的城堡中。”

    “……所以瘟疫在我们这边突然爆发了。”苗木嗓子生痛,他突然想起自己一路上喊了那么多话,不痛才怪。“他们见状就收兵了。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他们也在遭受瘟疫吧,所以才有那么多尸体?这样做,对他们有任何好处吗?”

    狛枝垂着眼睑没有说话。他笑了笑,并摇摇头。

    “诚的话大概无法理解吧?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喔?”狛枝轻轻地说,“所以我才想……”

    “才想什么?”苗木问。

    “才想,”狛枝站起身。他让话语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并一步一步地走到苗木的面前,俯下身。“才想,让你回去。”

    “回去?”苗木更不清楚状况了。“回去哪里?这不就是我的家吗?”

    “这并不是你的家喔。我不知道诚你是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我们初遇的山林中,不过很明显,诚你不属于这里。”狛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现在几乎是将嘴唇贴着苗木的额头,吟唱似的低声说,“我本来是应该让你走的,应该。”

    苗木不自在地抖了一下。他的不自在并不是因为两人之间过于近的距离,而是因为狛枝与事实真相过于近的距离。苗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他直觉上感觉狛枝并不会因此而排斥自己,可理智上过去的经历正在说不。

    “应该?”苗木问。狛枝的声音已经足够轻了,可苗木的声音却比狛枝的还要轻一度。他的声音似有似无地飘在空气中,似乎稍微用力呼气都会被吹散。

    “嗯,因为我……舍不得啦。”狛枝说。在苗木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那一刻,狛枝握住了苗木的手,并让自己的话再次落下。“我舍不得让你走啊,葬礼上……已经,那么接近了。”

    一同落下来的还有狛枝的吻。

    “已经发生了,已经那么接近了。”狛枝的声音带着呼吸的颤音。他缓缓地将唇沿着苗木的鼻梁向下滑,滑到鼻尖时,他再次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原本就是下了好大决心才舍得让你走的……已经这么近的话,”

    狛枝停在了苗木的唇前。

    “可以吗,诚?”他轻声问。

    苗木的脑子里像是煮沸的水。意识的气泡扑通扑通地浮至表面,破碎消失。他根本没法把七零八落的思绪重组起来,而他能做的,只有。

    他点了点头。

 

    苗木帮狛枝找了一把剪刀。两个人趁着夜色,将城里所有可见的花朵剪得一根不剩。

    他们大功告成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白色。苗木站起身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而狛枝则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

    “那个,”狛枝用手指了指远方。“也要处理一下吧。”

    苗木眯着眼睛沿着狛枝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大片麦田。

    因为距离隔得太远,苗木无法分辨麦穗上是否挂着细小的花朵,不过按照现在的季节来推算,这个答案是毫无置疑的肯定。

    “男爵大人准备什么时候放行?”苗木没有回答狛枝的问题,他反而问了对方了另外一个问题,“逆藏爵士的?”

    “听诚的。不过准备妥当的话,今天傍晚吧。”狛枝说,“大概是极限了……”

    “本来食物就不足啊……这个不用处理了。”苗木突兀地回答了狛枝之前的问题,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笑意。“男爵大人说,‘听我的’,是吧?”

 

    狛枝放弃了自己的参军计划,甚至捡起了被自己弃置很久的琴和书本。

    他指挥城里的大家将城墙修葺延长,这样一些村民以及徒弟也能得到城墙的庇护。他甚至还发布禁令,禁止瘟疫蔓延期间,任何城外的人同城内的人接触。

    “在这种情况下,拯救全国可能……确实没有拯救自己力所能及部分,来得现实呢。”在惊异于自己突然转变的日向面前,狛枝如是解释,“比起就算运数用尽取得胜利,也会让一切太迟的豪赌,还是专注于保护自己能保护的东西吧。”

    “全国的部分也不要放弃啊!”苗木在旁边鼓励道,“只要让其它城镇看到效果,他们也会这样做的!不过参军升爵位的部分绝对禁止!”

    他和苗木的关系……变得亲密得奇怪。他们两个以前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亲密了,可现在这种关系简直亲近得不像话。

    有各种谣言。然而不论是狛枝还是苗木,对这些谣言都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他们没有因为这些谣言表现得疏远,也没有因这些谣言破罐破摔地坦白事实。

    这段若有若无的暧昧距离一直持续着,直到谣言厌倦了自己,以及人们习惯了狛枝与苗木之间的距离。

 

    几天没有睡好的苗木和狛枝分别后,便回到家中一头栽在床上。再次张开眼睛时,天还是微微亮的样子,这令他以为自己没睡多久。

    苗木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他揉揉咕咕作响的肚子,觉得自己该找点食物。

    拖着刺痛的脚板,苗木走出房门。气温不算高,另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朝阳似乎比之前稍微下沉了一些。

    “我会挨家挨户地搜查,希望你们配合。”一个沙哑的男声传进苗木的耳朵,他觉得这个声音几近声嘶力竭。“如果你们不配合的话,我只能不客气了。”

    “早……?”苗木又打了一个呵欠,伸手和前方不知为何聚在一起的一群人打招呼。他们之中一个身材非常魁梧的人转过头,用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剜了苗木。

    “呃,晚?”看见站立于面前,而不是城墙下的逆藏,回忆起狛枝之前的话的苗木察觉到,之前的“朝阳”实际上应该是“夕阳”。

    逆藏没有回话。他看向苗木的仇恨眼神,似乎要将其生吞活剥。

    镇子里的宁静很快被逆藏终结。仅仅是第一个夜晚,逆藏就成功地让大家全都不得安宁。苗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据苗木所知,锲而不舍地在城墙外面破口大骂的逆藏,已经有两天一夜没合眼。

    总而言之,凭借着某种苗木前所未见的毅力,眼白几乎被红血丝填满的逆藏,迎来了他的第二个不眠的夜晚。他挨家挨户地敲门搜查,让不得安眠的村民怨声载道。

    在几声犬吠和抱怨中中,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几乎是天亮的同时,逆藏就向狛枝的城堡赶去。他不耐烦地在城堡外面等不少时候,而狛枝的许可很恶意地在他的耐心达到临界点时,才最终姗姗来迟。

    逆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带着贵族标准笑容的狛枝,他心中虽有不满,却又无处发泄。最后他只有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自己的搜查中。

    “希望你能不介意我的打断,不过你到底在找什么?”

    起晚了的苗木冲进狛枝的藏书室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逆藏坐在一摞珍贵的藏书间,他不断粗鲁地在书页间翻找,脚下的几本书被毫不怜惜地丢在地板上。他身边的狛枝语气听不出反感,不过嘴上笑着的他,眼里并没有笑意。

    “巫术的证明,巫毒娃娃,猫,‘魔鬼的印记’诸如此类,”逆藏粗声粗气地说。就算他还在硬撑,不过到了这种程度,声音里的疲惫是绝对掩饰不掉的。“一切不正常的事物,都很值得怀疑。”

    苗木听见“不正常的事物”时,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狛枝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点迷糊以及习惯了苗木顺势握上对方的手指,又像被烫了一般地扔开。

    让他扔开狛枝手的不是狛枝——实际上,狛枝还回握了——而是逆藏像是刀刃一般的眼神。不论是苗木和狛枝,都太过于习惯他们在旁人前的暧昧距离,丝毫没有想起这在正常人眼中,算是“不正常的事物”。

    因疲惫而显得有些迟钝的逆藏眼睛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于暗处闪动。然而这些东西很快就沉了下去,速度之快简直让苗木觉得自己眼花。

    让后者意外却又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是,逆藏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闷声闷气地折磨狛枝的宝贵书本。

    太阳再次西下时,逆藏终于觉得自己把狛枝的城堡翻得差不多,可以再去折磨其他村民了。他踏着重重的脚步,不吭不响地告辞了苗木与狛枝。

    “又、又来?”

    “饶了我吧……昨晚一夜没睡啊。”

    “今天看样子也不能睡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睡……不睡就不睡,不如做点什么吧?”

    村民们一拍即合,所以等逆藏从某一个房子中再次现身时,等待他的是一群聚在未完全燃起篝火前的村民。

    “也叫男爵大人和苗木先生来吧?”

    “你、你们在干什么?”逆藏皱着眉头,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这是做什么?还有先生那个称呼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苗木没有任何爵位吧?”

    大概是因为逆藏没有指定谁来回答他的问题,心中对逆藏存有很大不满的村民没有一个人去回答他。篝火越烧越旺,几个村民还抬了几桶麦酒出来。

    逆藏被这一群人围着,几个胆子大的家伙甚至还给逆藏端来了一杯酒。酒精的香气在他鼻子下勾引似的来回萦绕,而逆藏想做的只是将这杯酒扣在地上。

    没过多久,狛枝和苗木就真的来了。狛枝带着他的鲁班琴,笑着说要替大家助兴。几个村民急忙拍手叫好,而苗木则是眼神柔柔地坐在了调弦的狛枝身边。

    “苗木先生,不然您也唱一段听听吧!”一个兴奋的村民建议道。

    “我……诶?我不行啦……”

    “我觉得可以啦。诚几天前不还学过一段吗?”

    “我没有……?……说的是藏书室那个?”

    “嗯。”

    逆藏的眼神在“苗木先生”这个称呼被再次提及时犀利起来。他的视线放在坐在同一根树桩上的狛枝苗木两人身上,又转到两人过于接近的双手。

    他别开了视线。

    逆藏还是在载歌载舞中继续自己的搜查。他原本以为村民的所作所为只是之于自己的泄愤,可后来他发现不是。

    这些村民是真的在享受。

    狛枝的诗一首接着一首,完全不会重样。逆藏第无数次经过对方身边时,发现苗木正用一双很是担忧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绿得不正常,太过明亮的颜色令逆藏觉得心中很是不舒服。同样让他不舒服的还有周围的欢笑声。

    “我说,逆藏爵士,来一点吧?”刚刚那个不知死活的村民再次发挥自己不怕死的精神,他笑嘻嘻地端了一杯麦酒,企图塞给逆藏。“一直紧绷着神经也不好嘛。”

    逆藏看着那杯酒上漾起的波纹,终于觉得自己忍无可忍。

    “城外无数人正在遭受瘟疫,你们觉得自己这样合适吗?”

    “啊……啊,”拿着酒杯的村民挠挠头,找不出来接下来该回的话,“呃,对不起。”

    原本大笑着的人群渐渐沉默下来。逆藏有点得意地呼了一口气。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道歉的。”沉默中狛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他放下自己的琴,站起身。“介意指点一下究竟是哪里不合适吗?”

    “我已经说过了,城外的瘟疫正在横行,你们却对之完全不管不顾,甚至还能笑得这样开心。特别是你,狛枝男爵,”逆藏将自己的不满尽数吐出,他指向狛枝手边的鲁班琴,“身为男爵,你居然沉迷于这种玩具。”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赐教一下,我们不这样做,还能干什么呢?”狛枝不耐烦地说。苗木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狛枝的情绪因此好转了些,“打开城门放瘟疫进来,还是自己冲出去添一点死亡人数?请你告诉我,逆藏爵士,御医都拿瘟疫患者无可奈何的今天,你觉得我们除了制止瘟疫进一步扩散外,还能做什么?啊,顺便一提,具体防止扩散的办法我早就提给伯爵和女王了喔?他们不是很愿意采取,我也没办法。”

    “所以你是觉得这里能免于瘟疫的原因,是你正确的对策?”逆藏难以置信地挑起一挑眉。“难道你就没想过,正是因为引起瘟疫的巫师藏在你们之间,这里才能免于瘟疫?”

    狛枝以觉得对方疯了的眼神淡淡地瞥了一眼逆藏,他完全没打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另外我还有一点很有疑问:笑也不可以吗?是的,我们拿瘟疫基本束手无策,许多人已经因为死去,或者正在因为瘟疫死去,可哭丧着脸又有什么用?没错,我们是应该对死者表示尊重,可我们没在死者面前吧?只是在自己的小领地里唱唱歌享受不知还有多久的生命,这样又有什么错?恕我冒昧,逆藏爵士,你又凭什么冲进我们的领地,指责我们这样做不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逆藏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毛骨悚然的笑声让苗木胃里涌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

    逆藏用冰冷粗哑的声音继续说,他连对狛枝的敬称都懒得带了:“教皇说得没错,你这里确实藏着肮脏的东西。预言早就说明,引起一切罪恶——包括瘟疫——的巫师藏在你们之间。”逆藏用自己血红的眼睛扫视过目瞪口呆的人群。“这里到处都不对……就连你们的观点,都是扭曲的。你们等着。”

    逆藏捏紧拳头,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我一定会把‘不正常的事物’,彻底地从你们之间揪出来。”

    丢下这般豪言壮语的逆藏,自然采取了对应的行动。他放弃了之于村民房屋的反复搜查,检查了几个村民的裸体之后再次放弃这项行动——巫师的话,肯定会想办法掩盖掉自己的‘恶魔印记’,所以这种检查无异于浪费时间。

    几天没合眼的他实在头晕脑花,便在树下打了短暂的盹。他睡得很不实,隔一会儿就能听见女人大声的哭喊某个人令人心寒的死讯。最后在天蒙蒙亮时,他放弃了让他神经更加紧绷的睡眠,并发现这短暂的休憩让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受着身下青草的柔软。他没由来得想起以前的时光:宗方、雪染和他自己,总忙中偷闲地来到城堡后的草地上。雪染的手很巧,她喜欢用各种野花编织花环,再给宗方和逆藏自己戴上。逆藏每次都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不过他最后并没有将花环扔掉。

    说到花环。

    逆藏突然之间特别感谢方才那一番折磨人的睡眠。他稍微清醒了一些的头脑,终于发觉到这个城镇的古怪之处。

    自从他进城以来,就无法抑下的古怪之感。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开始行动了。

    实际上,随着逆藏行动的深入,他就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却在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中,都没有发现一朵花的痕迹。

    存在过的痕迹是有的。逆藏抚摸着一株植物叶茎被切过的截面,他可以肯定,这株植物绝对是可以开花的。

    绝对不是巧合,可问题是,他到哪去找几朵盛开的花验证自己的猜想呢。

    逆藏叹息着站起身。远处绿油油的麦田中,麦穗正迎风飘荡。

    “又要干嘛?”

    几个村民打着呵欠,来到了镇中央。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狛枝和苗木也在,而逆藏低头坐在人群之中。

    “我时间也差不多了,”逆藏开口说。苗木闻言松了口气,可听见对方的下一句话,苗木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刚来到这里我就觉得奇怪,我觉得我大概找到了原因。”逆藏边说边从口袋中拿出一把麦穗。“你们难道没发觉,这里很少有花吗?”

    苗木觉得像是谁在自己的脑后敲了一下。他脸色惨白地退了一步,然而狛枝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嘘、嘘。”狛枝小声说,“没关系的。交给我。”

    交给你又能如何?苗木想问。可他最终没问出口,几乎是瑟瑟发抖地注视着逆藏将那看不见花朵的麦穗挨个地置于村民的胸前。

    “花是圣洁之物。这里没有花,也就是说肯定有什么脏东西将花全部毁掉了。”

    “恕我冒昧,”狛枝冷不防地吭声了。苗木惊恐地看向狛枝,他不懂对方这时候为什么要吸引逆藏的注意力。“那你手里的花怎么解释?按照你的理论,这花也是不该存在的吧?”

    “……你也就现在逞逞强吧。”逆藏咬牙切齿地说。不出苗木的预料,他抬起重重的步子,直挺挺地向苗木和狛枝的方向走来,“我可以肯定,你绝对隐藏了什么。”

    麦穗被粗鲁地塞在狛枝鼻下。狛枝保持着微笑,而苗木则在鼻子的阵痒中使劲压抑着打喷嚏的冲动。他泪眼汪汪地憋着呼吸,内心在煎熬中无数遍祈祷时间快些走。

    最终还是失败了。

    “阿、阿嚏!”

    “你怎么回事?”逆藏转过头不耐烦地对苗木说,“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好吗——”

    “阿嚏——!”

    苗木泛着泪光的另一声喷嚏,成功地将怀疑的表情挂到了逆藏的脸上。

    “喂,你这家伙,该不会是……?”

    “你说得没错喔。”在逆藏加深自己的怀疑之前,狛枝快速地将被喷嚏憋得双眼发光的苗木推到一边。他事不关己地继续承认,“你猜得没错,就是我。是我在一年前请了一名女巫,对镇子做法,保佑镇子不遭受瘟疫的侵袭。不过你所说的制造瘟疫就太过了,因为我可是——”

    逆藏没有说话,人群中传来小小的嘈杂声。

    “女巫!”逆藏反应了一会儿,终于自不知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狛枝的衣领,一双红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女巫在哪?”

    “烧死了。”狛枝冷冷地丢出三个字。

    完全不受逆藏情绪的左右,狛枝以平淡到可怕的声音继续说:“留着她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给我自己留下隐患。”

    “烧……烧死?”逆藏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他摇了摇狛枝的衣领,“好好的一个人,你说烧就烧了?”

    “没错。一年前的事了,在野外。苗木也知道。”

    逆藏退了一步。他的手这几天第一次发起抖来。

    “怎么、怎么可能……?我费劲千辛万苦来……不、不对!宗方伯爵,那宗方伯爵怎么办?”逆藏情绪崩溃似的低喃着,“宗方伯爵马上就要死了?这可是教会指出的唯一出路啊……这里,这里有让宗方伯爵恢复的办法……啊……啊……”

    伯爵即将到来的死讯确实让人难过,不过逆藏难过的样子显然有些太超过了。苗木默不作声地看着逆藏颤抖的手指,他没由来地想起之前逆藏的奇怪行为:明明嘴上说着要抓不合常理的事物,却对苗木和狛枝间不寻常的关系刻意忽略。简直就像是在故意放过他们。

    “我很抱歉。”狛枝整理了自己的衣领,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逆藏难以理解地盯着狛枝使劲看,他看了好一会儿,于绝望中突发奇想。

    “啊……对啊……你可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啊。”逆藏挺起自己的脊梁,摇摇晃晃地向狛枝走去。“没有你向女巫许愿,根本就不会爆发瘟疫啊?就是因为你……因为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请求过制造瘟疫。瘟疫的爆发和我没关系。”

    “……所以,烧死你就好了吧?把你的行为报告给女王,由我来亲手烧死你……一切就能结束了吧?宗方伯爵也会恢复——!”

    行尸走肉一般的逆藏突然把自己自语似的话语停下。他的头轻飘飘地晃了几下,就随着身体沉沉地摔在了泥土中。狛枝抬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手中拿了一块木板的苗木。

    “逆藏爵士有点混乱了。”苗木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暂时让他睡一会,我们从长计议吧。”

    “……今天的事情,大家谁都没看到。”狛枝接过话来。他垂着眼眸抽出腰间的佩剑,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低声说,“逆藏爵士刚刚抵达我们城镇,就因为瘟疫不幸去世。在此,我们表达深深的哀悼……”

    “等、等下!”苗木惊慌失措地按住狛枝握着剑柄的手。“男爵大人想做什么?”

    “清理瘟疫尸体?”狛枝理所当然地说,他挑了一条眉。“不然怎么办,诚?”

    苗木咬住嘴唇。事已至此,确实没什么好办法了。然而逆藏那句话,以及之前之于自己和狛枝关系的不言语,让苗木不禁想赌一把。

    “男爵大人……”苗木说,他的嗓子疼得发紧,“请您最后给我一晚的时间。”

 

    第二天的狛枝经历了一场骚乱。他昨晚先是把逆藏关了起来,可后来因为苗木的失踪,他就把逆藏的事暂时忘记了。

    逆藏当然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不知道是使出了什么办法,竟然从层层的钳制中逃脱出来。

    等到狛枝发现时,一切都似乎来得太迟了。牢房之中空空荡荡,而苗木的行踪还是无从知晓。

    狛枝捏紧拳头。他自然不会去怀疑苗木,不过种种迹象正引领着他朝不好的方面去想。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苗木逐渐冰冷的身体躺在某处的情景。

    他摇摇头,牵出了自己的马。

    他要出城去看看。

    狛枝已经好久没出过城,所以坐在马背上是稍微有一些陌生感。所幸他之前足够熟练,这份陌生感没多久就离他而去。在城门打开之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到一年前的状态。

    打开的城门同时送给了他两个出乎预料的身影。

    狛枝皱着眉跳下马。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明显是逆藏——狛枝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好不容逃走又跑了回来,他猜对方可能太多天没睡觉所以疯掉了——另一个则用兜帽将样貌完全遮住,任凭周围的人如何说话,就是不肯抬起头来。

    “信使说伯爵他病愈了。”逆藏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欲言又止地看向身边小小的人,似乎完全不知该怎样做;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稍微缓和了些。“喏,还给你。有点脆弱,所以你要小心点。”

    逆藏轻轻地将身边的人推到狛枝的怀里。那份熟悉的重量贴上来时,狛枝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偷偷瞄向兜帽之下,发现那里露出来的白色发丝透明得发光。

    他张开怀抱,任由那人将头严严实实地埋在自己的衣服中。

    “我猜……差不多就这样吧。”逆藏挠挠头,显得有些尴尬。“我有点误会,所以就当这晚什么都没发生?”

    “嗯。”狛枝轻声答应,他伸出一只手不断去抚摸苗木透着凉气的头。尽管没人告诉他前因后果,不过他觉得自己猜到了答案。

    毕竟,狛枝当初害的病,不可能是自行痊愈的吧。

    “那就这样,再见?”逆藏清清嗓子,“宗方伯爵还有很多事要处理……除去狩猎巫师,应该还有很多值得我去做的事。”

    “我很赞同,”狛枝说,他觉得自己手掌心的寒气稍微消散了些,“顺便可以解决一下你们那边的瘟疫问题。”

    “没错。”逆藏难得同意道。他转过身,做出准备离去的姿势,可没走几步他又转过头,非常犹豫地加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

    这声道谢几乎比风声还要轻,狛枝几乎没有听清。然而他怀中缩做一团的苗木抖了抖耳朵——尖尖的耳朵还不小心露了出来,狛枝赶快用自己的衣袖帮他盖住。

    “不客气。”苗木的应答比逆藏的声音还轻。

    逆藏笑了一下。

    “永别,”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希望永远别见。你们两个的脸真是我噩梦。”

    “彼此彼此。”狛枝替苗木回答道。直到逆藏离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狛枝才觉得怀里的冰块稍微有了点融化的迹象。

    “唔……男爵、男爵大人,”苗木哆哆嗦嗦的声音里都透着寒气。“冷、冷死啦……”

    “诚……”狛枝无法抑制地感到头疼——能让他头疼的人不多,目前为止只有苗木一个。“你又做危险的事情了吗?”

    “明知故问。”确认四下无人的苗木仰起自己的脸。尖尖的耳朵滑出兜帽,他的皮肤、睫毛,还有头发,全部都染上了一种接近于透明的白色,而全身上下唯一一处带有颜色的眼睛,则呈现了狛枝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妙绿色。

    明亮又充满生气。就像是将一整林树木的精华浓缩出来,才能锻造出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能不能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啊。”狛枝叹了口气。尽管嘴上这样说着,他还是解下自己的外套,将其披在苗木的身上。

    “好、好冷啊……”苗木的牙齿都抖起来了,他颤颤巍巍地脸颊贴在狛枝的温热的手上。“男爵大人好温暖喔……”

    “平时不是一直嫌弃我太冷嘛?”狛枝好笑地问,他毫不吝啬地用自己的手上的温度来温暖苗木,“这样吧,诚,你答应我以后不再冒险,我考虑一下帮你取暖?”

    “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啦……”苗木怨念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吧……?真的没有那么多力量的。”

    “所以呢,答案?”狛枝丝毫没被苗木岔开话题。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眼里带着笑意。

    “好、好吧。”苗木瘪着嘴巴说。

    “那么就一言为定咯?”狛枝说。语毕,他突然把苗木打横抱起,放在马鞍上。

    “做、做什么啊?”苗木受到不小的惊吓。

    “当然是带你回城堡咯?”狛枝不紧不慢地跳上马背,双手绕过苗木身体的两侧签住缰绳。“不然怎么用体温温暖你啊?”

    “等、等下!”苗木惨白的脸马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这要放在正常的情况,估计他的脸应该是红到发紫了。“我我我我可没说过用体体体温?”

    狛枝笑着在苗木的耳垂上落下一吻。

    “你看,很有效果吧?还有那么冷吗?”

    “这种笑话不好笑啦。”尽管嘴上这样说着,苗木还是没忍住往狛枝的怀抱里缩了缩。

    “我可没说过是开玩笑喔?”狛枝惊奇地说。

    “唔……!”

    苗木还想再抗议点什么,可奔驰起来的马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狛枝暖暖的体温透过布料传到他的皮肤上,过于舒适的感觉令他把最后一丁想要抱怨的话全部抛到脑后。

    太阳越升越高,而狛枝的城堡已经近在眼前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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